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 于夫 /文
一人,一童一犬,终于远离都市,住进了山水之中,从此,幽深旷远,从此,啸傲抒怀。这个人,就是老村。准确地说,他是以令人瞠目的速度,抛开都市凡庸,“逃”进这一幅幅山水意境之中的。一张张薄如蝉翼、一戳即破、清白柔弱的宣纸,只能承载一些“鸿毛”的物理重量,却成了老村不堪重负的生命,最后寻找到的心灵栖息之地。
解读老村山水画,是一件难事,因为,它不是一般国画风景。在这“风景”背后,站着一个文人——老村。在老村背后,拖着一个沾血带泪的人生历程。这人生,又根连着一片厚重的“黄土地”。并且,随着生命体验、眼界开阔、思考越发深入之后,这“黄土地”,已经不是他“出生地”的那片黄土,而是变得越发沉厚、漫野、硕大无朋……
但老村,毕竟是文人,他没有把这些无比沉重的一切,“拖拽”到他的水墨山水中来。为了这片“梦中”的栖息之所,他一天天抛弃,一次次清洗,一遍遍提升,终于,入山之径敞开了,他带着“童”与“犬”,踱进来了。这份真正踱进山水的喜悦,老村自己是这么形容的:吾画渐次近梦中,出境入境两轻松;曾记多少仓皇日,汗颜面壁几欲疯。——丁酉端午 老村作
进是进来了,但老村无法走得彻底而决绝,他在水墨山水之中,留了一条拴着“尘世”的绳子,就像风筝的拉线一样。借着这条线,他可以飞到一个高度,与清风嬉戏,与古人同气,与林木山水相依,但他终究还要回到大地,这个让他强烈感受“肉身沉重”的地方。这样,在别人不断购置房产别墅、豪华轿车、各种奢侈品的“都市”中,老村也为自己布置了可以“随时出入”的三个家园:携着妻儿居住的城市民宅;文学里令人无限悲悯的一片片“浊世”;国画中勾勒渲染的诗意栖息之所——水墨山水。
本文且论山水。
一、老村的山水笔墨
初,老村以“漫画”的钥匙,开启了“图像语言”大门。为他后来国画乃至水墨山水,打下了基础。可以说,线性文字——老村文学作品,虽运用娴熟,毕竟只是老村的“左羽”,未能实现他自由翱翔的生命理想。而绘画语言——笔墨,则成了老村之“右翼”。终于双翼张开,带着他“出境入境”式地遨游梦景,带着他,真正“走出了封闭”,脱离了“吾已疲如老狗矣,想老天之不养文章爷,万锥扎心,痛楚难喻……”之苦海。
2014年4月,老村非正式出版了《老村文画》,2015年1月,老村再次非正式出版了《老村焦墨》,两册“不带刊号”的个人作品集,清晰记录了老村国画学习与进步过程:择近现代山水大家——黄宾虹先生笔墨而从之,兼取齐白石、吴昌硕等人线条与情趣。因而,在两册作品中,虽以“山水画”为主,还常间杂一些人物画,以抒自己日常之趣。
黄宾虹先生的“五笔七墨”,着实令老村头痛不已。尤其先生晚年的“焦墨山水”,其老辣、浓密、沉郁、厚重、深茂、幽奥……是老村一时无法把控的深隐之痛。这大约也是他“汗颜面壁几欲疯”的内在原因。
但老村,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,迅速打破了单一“焦墨”笔法,而以浓墨、淡墨与焦墨的彼此结合,给“渴笔”增添了很多“润色”,因为老村意识到,梦中山水,是他得以片刻“畅神”的精神家园,这片家园中,他需要更丰润的“诗意”。他寄心于此,因而,此山此水,此情此境,他就有了自己独特的要求,而不是“抄袭黄宾虹”。某种程度上说,几乎从一开始,老村就没有“抄袭黄宾虹”的念头,甚至没有抄袭任何一个古画家的念头,老村之山,非四王、非大痴、亦非马夏荆董范李……他只有一个念头:绘梦,绘自己梦中那一片片独特的风景。
如果说《老村焦墨》,还普遍存在:墨色单调、浓淡缺乏变化、线条刻、板、结,乃至墨色“焦”中带“燥”,山景前后远近不分、构图繁密乃至吃力不讨好的现象,那么,它们作为2015年之前的作品,已经像日历一样,翻过去了,且再也不会回来。至2017丁酉年,对老村的《人迹於山》作品(见其微信空间电子画册)再用这些评价,已经完全“套不上”了。
老村如“悟道仙人”,行迹于文人水墨山水之境。
在《人迹於山》系列作品中,无论“吾乃古澂人”还是“大匠能工古来多”,或“尔今山川多破败”等等,除了更加娴熟“化用”焦墨外,在用笔上,还巧妙地“弃直取曲”。顾凝远《画引》之“枯润”云:墨太枯则无气韵……墨太润则无文理。此“忌”,老村避之。《芥子园画谱》中“山石谱”之“一字金针曰活”、“一笔须有数顿”,使之具有“磊落雄壮气概”,此“见”,老村取之。且如窥见“天机”一般,巧妙区分开画面的浓淡、疏密、远近、枯湿,无论于近景之笔墨,还是远景之渲染,老村都已脱离2015年之前的拘束与生拙,开始尽情游弋于“墨分五彩”的山水之中,呈现他自己独具个性的山水意境了。
二、山水“元素”及其意味
老村水墨山水,经两载“提纯”,面目迥然一新。异常果断地,他抛弃了整幅繁密的山体造型、一轮红日乃至一切媚俗的色彩、成群结队的众多飞鸟、各种妨碍“诗意”表达的东西,一步步,向自己心灵深处的独特风景迈进。《人迹於山》系列作品,皆以远近山峦、林木、主人与童、犬、山居房屋、水域舟船、寥寥飞鸟,简选精构而成。清一色水墨,加上自题古诗,显得画境幽深、意味尤浓,直追王维“诗中有画、画中有诗”的艺术境界,将当代文人山水画,推向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新高度。
远近山峦 近山远岫,浑然相协,近浓远淡,写近渲远,焦墨为骨,山深林茂,视角常新,高下自如。这是老村《人迹於山》作品中山峦的整体特色。更重要的是,山体造型,呈现出一种独特面貌,一座座山景,若“胸中块垒”,诉不尽苍茫浑穆问上天,道不完风雨沧桑悯人寰。布置远近相映,随机而变,如萧如茂,似夏似秋。
如《胜景且须驻足观》作品,近处山岩不皴不染,风骨自露,或藏或隐,似断还连。林木或密或疏,高下相宜。于远近山峦交界之坡,一人一童一犬,相携坐观。远山混茫坐落,山间如水如烟。苍茫中犹见远树,极目处遥接洪荒。孤翼振翅,此意难与人通;旷野寄怀,其味可与谁言?
此情此景,于作品题跋中,老村自云:胜景且须驻足观,但呈玄妙一瞬间;人生三万六千日,多在懵懂梦里边。——丁酉四月十日 老村作
不是么?纵然“精骛八极,心游万仞”也只是对红尘“懵懂之梦”的一瞬间逃离或管窥,《骚土》中一幕幕乡村上演的荒诞与作孽;《我歌我吻》中主人公“我”(西蒲)亲眼见证的都市阔佬、明星、作家、导演……华丽皮囊下,一个个卑鄙、猥琐、放荡、虚伪的浊魂;《撒谎》中那个“谎言”撒到一本正经、义正言辞、理直气壮,乃至达到“我已经基本上不是人了!”高度的阿盛……红尘中一幕幕,如懵懂噩梦一般,摧毁着肉身生存的土地,把一世红尘浸染成一片片污泥浊水。而老村灵魂之胎光,注定要引导他逃离与飞升,因为,古今中外无数文士圣贤,给了他一个更高的视野,一个不一样的心灵风景。
在《吾命如此》中,老村坦言:“我时常走出县城,到附近的一个山头上独坐。遥远的对面,另一座山头上蹲着一只老鹰,它黑乎乎的样子,几乎和我一样大小。我独坐很久很久,看云彩行走,看日落日出,忘记了吃饭,忘记了烦恼。”
因而,老村山水画中的“眺望”,便有了特殊意义。那不是普通游山玩水,观光享乐,而是一种瞬间逃离后的“寄心”,无处可藏后的“秘境”,饱经沧桑后的片刻“神游”,孤独绝望后的栖息之所。
此远近山峦,与当代诸多山水画家笔下的“山水”,也有了天壤之别:他们作品中,我们只能看到技法、布局、浓淡技巧、轻飘飘的画面,明丽丽的风光,看到一份平庸的甜腻、媚俗的风景与意义之空乏。而少了老村水墨山水中,那份幽旷、渺远、高逸、深刻、沉厚、诗意、血泪与生活……
主人、童、犬
《人迹於山》系列作品,我们不断见到“主人、童、犬”的组合,彼此相依相随,不离不弃,同游同归,相契相伴。这组特殊意象,在老村水墨山水《老来最喜童和犬》作品中,有明确阐述:
老来最喜童和犬,遊逛戏耍在山涧;人生至乐无过哉,孔老夫子言在先。——丁酉端午 老村作
借鉴了孔子当年与弟子们各言其志,发出的感慨。《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华侍坐》中,子问曾皙的志向:“点,尔何如?”曾皙答曰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夫子喟然叹曰:“吾与点也。”圣人孔子,在思考家国天下、宇宙人生之哲理后,最终心灵的向往,是“吾与点也。”
但老村与古代圣贤的区别,是孔子和曾皙的“童子”,实指生活中的“儿童”,真正可以携手出游的孩子。老村的“童”,却是“心中的童子”,只能在虚幻空间中携手,在心灵画面中惬意跟随,在如梦如幻中,相依相偎。他根本无法对应生活中任何一名真实的“儿童”,这一“童”,是梦中之童、神秘之童,实乃老村一生用心灵守候、用生命捍卫、用尊严呵护、用血泪洗礼之后,如道家炼内丹一样,最终炼就的那颗“童心”的化身啊。
同样,画面中“犬”,亦非老村家养的宠物。小时候,母亲常言:“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。”犬对主人、对家的那份难舍难弃的忠诚,试问世间,还有什么生灵,可以媲美或超越?
老村在文字中,亦有将自己比作一条“老狗”,如《痴人说梦》中:“吾已疲如老狗矣……”此类说法,并非老村自轻自贱、自虐自毁。而是一个从黄土地上走出来的汉子,一颗见证时代罪恶与荒诞的灵魂,一腔对生命悲苦、人类命运与生存之艰深刻洞察的血泪,面向承载千年华夏文明的这片黄天厚土,作出个体生命卑微渺小的深切自况。
人们评论老村,喜用“穷困潦倒”一词,似乎这样一来,老村立马就“平庸”了、低矮了,被文坛、画坛主流忽视,便“合理”了。
尘归尘、土归土,忽视与不忽视、贫穷与富贵、盛名远播或默默自守,无论哪种外在之物,皆无法掩饰或增添生命内在的光芒。作品本身达到的高度与深度,亦非什么“身份”可以粉饰,起码,骗不了历史与后人的双眼。
老村是孤独的。他表面上携着“童”和“犬”,在写作间隙,逃进山中,去寄情山水、啸傲抒怀去了,其实,他身边,什么人都没有,只有他一个人,从孩童走到现在,从现在走向未来,从山外走到山里,从书中走到现实,他只有一个人,“童”和“犬”,看起来是两个伴儿,其实,这些意象,都只是他自己的化身。譬之李白的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,其孤独之痛,痛何如哉?
古诗题跋
从《老村焦墨》到丁酉初期的部分山水,老村仍常常捡拾现成笔意,摘古人诗句,直取而题(当年陆俨少先生就曾绘过《杜甫诗意图册》一百幅),但在《人迹於山》作品中,老村果断改为自题。宋戴复古《论诗十绝》之四云:“须教自我胸中出,切忌随人脚后行”。老村,对自己艺术的要求,包括细到题跋,皆欲自出肺腑,不甘随人。
如《人迹於山》第一幅《吾乃古澂人》:吾乃古澂人,生地是穷乡。沟深黄土厚,无雨便无粮。父母多勤苦,兄妹一大帮。饥馁平常事,衣裤颇寒伧。长成土佬貌,求知走四方。兵营冩骚土,京郊著文章。虽多遭谗讥,吾心不受伤。土命即吾命,与天共洪荒。——丁酉夏六月十五日老村作于半亩斋
在层岩叠岭的焦墨山峦近景、与孤鸟独去的苍茫远景画面中,老村题上了这首古意盎然、信息丰富的原创诗篇,将故土、家境、长相、人生阅历、创作、遭遇、境界……融汇于一首题跋之中,让人看到一个多维的老村,一个有苦难、有生活、有高度、深度、广度与热度的艺术家形象。
程大利的“笔墨沉郁 积健为雄”,大体是针对老村绘画技法,作出的评价。而老村的题画诗,其气浩然弥浑、其文洗练苍古,其思意味深长,如《世事如棋可远观》:
世事如棋可远观,勿将胜负挂心间;多少豪强风光史,都付流水不再谈。——丁酉夏 老村作於京郊半亩斋
尽管画面中,并未老老实实绘一幅像“棋盘”一样的山景,而高山耸立、岩崖错落,在两山相对之间,留一曲线开阔留白,似川泽,似山涧,一片水域之貌,不著一笔,意境全出。山脚平川,林木上空,寥寥几只飞鸟,愈发增添水汽氤氲之感。而“人、童、犬”的组合,则行于回家之路。此境此诗,相互生发,令人回味隽永,愈嚼愈浓。画面是一副“罢了罢了,一切搁下,回归自然”的意态,诗中则拽着一条牵系红尘的绳子,绳子上,系着万般沉重的尘世之物:世事如棋、胜负、豪强、风光……
老村《人迹於山》作品中的山水题跋,不断表白着老村的内心:“人间向来多霸道,故讉闲心写河疆。”透露了他绘山水的原因,即对应本文开篇避开凡庸之“逃”字。“尔今山川多破败,惟梦尚在乱世中”,悲悯而无奈之意,溢于言表。“人道老境似战败,我却老来愈嚣狂”,面对这片土地,处处仍在不断滋生的恶,老村又“壮心不已”,丝毫不容自己退败。
至于水域舟船、山林草木、山居房屋等元素,老村于水墨山水中,亦一一精心安排、巧妙构置,尤其山中林木安排,其疏密、高低、层次,老村皆审视良久,窥见其韵,方且落墨。
三、久盼之“雷声”
黄土地,曾经那么沉重地,牵扯着他的生命,曾经多少次,让他泪眼朦胧……老村的黄土地,终于在他回望的视野里,渐渐去了、远了、变了、已经面目全非。家乡唯有年迈的父母,与村中无缘谋面的、一天天长大的孩童,他们是新一代人,远离了老村童年记忆的一代,令他对故土充满了陌生感受的一代……
离乡背井后,经过无数次挣扎,老村终于成为住在“城里”的“城外人”。近乎大半生的努力,让他看清了历史的内幕,它们,并未如黄河之水一样,滚滚而去;并未如墙上日历一样,寻常翻过;并未如老年痴呆一样,忘到九霄云外……历史,那种滋生出来的各种丑、陋、恶、谎、病、暴……仍在延续。滋生之地,何止是渭北家乡,那一片黄土?它们蔓延着、铺盖着、满目河山尽泪斑。
老村在山水画《此生落地近穷寇》作品中,题跋云:此生落地近穷寇,秀才谋事乃天然;十年不成吾不弃,今在荒郊等雷声。——丁酉春日 老村作
老村,你真的可以等到“雷声”么?这雷声,可曾初衷不改,仍是当初那一声期盼已久的“春雷”?
这片山地,已不再是祁连县那片县城之外的山地,你说:“我独在深山,疼痛在我内心的更深处……”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洗礼,这疼痛,旧痛与新痛,抑或叠加,抑或覆盖,但它们,不可能痊愈。
哪里有一双悲悯的眼睛,哪里就有无法痊愈的伤痛。老村逃不了上天给他带来的命运……
老村山水画作品,正以神奇的速度,全方位提升。整幅构图、作品主题、意境、笔墨技巧、线条骨法、渲染之艺术、题画诗……浑朴古茂、诗意盎然,文气盈幅,灵动自然。或许,是黄公望、倪瓒、王蒙、董、巨、马、夏他们,在历史深处,正期待着他去碰撞,摩擦出闪电,击响艺术的雷声吧。总之,在山水画坛,无论他是否远离着这一场画家们的“合唱”,老村的作品,都将属于这一时期艺术史,不容忽视的一章。
最后,作为题画诗,老村的创作,还存在个别篇章,不押韵的问题。中国古诗词的音乐性,很大程度上,体现于语句的平仄与押韵。平水韵抑或中华新韵,皆可供参考。
老村
老村,陕西渭北澄城人。著有长篇小说《骚土》、《嫽人》、《撒谎》、《妖精》、《黑脎》,散文集《吾命如此》、《痴人说梦》、《闲人野士》、《我老了的精神头儿》等。老村远离凡尘,遗世独立于文坛之外,作品多描写底层人的苦难与抗争。小说《骚土》,被批评界评价为百年来极为杰出的中国小说。老村五十岁移师丹青,以其深厚的文学功底和艺术才情优游于京城画家与士人之间,出手便显露出独特的个人面貌。他的画,笔墨老辣,气韵生动,得到画界专家前辈的极高评价。